文 煎茶君 圖 王百會
那天在朋友圈里看到有人曬漬酸菜的照片,瞬時,一股親切感撲面而來。
小時候,漬酸菜這天,通常會趕上個周末,小孩負責運,大人負責燙,老太太負責核心技術:放鹽、碼菜、壓缸,還得放根細膠皮管往外抽酸水……
小孩子家家只覺得這活兒累人:咋那么多白菜,干運運不完!
大了才明白,這就是生活??!老百姓過日子,不就是到啥時節干啥時節事嗎?祖祖輩輩,歲歲年年。重復,但也在重復中生發出確定和有序,還有深入骨髓的對好日子的希冀。
一個真正的東北老鐵,一定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酸菜崇拜。
酸菜,古代稱為“菹(zū)”,有著兩千多年的悠久歷史。青菜在食鹽等調味品的馴化下,經過乳酸菌和酵母的化學反應,演變出了意外的酸爽口感,無論古人還是今人都聞香折腰。
南北方的酸菜,大不相同。西南地區的老壇酸菜,工序繁雜調料豐富原料也不止一種。而東北人家的酸菜,總結起來就是一個字——大。菜大,大白菜,高逾三十公分、直徑逾二十公分、重達四五斤;缸大,半人高直徑一米多的酸菜缸,是以前東北人家的傳家寶。每家每戶都有這么一口大缸,入秋以后,漬一大缸酸菜,過一個冬天;石頭大,大白菜曬一曬,開水燙外層,一棵一棵在缸里碼好,碼一層白菜撒一層大粒粗鹽,最后注滿清水,放一塊大大的壓缸石,靜待發酵。雪花飄飄北風蕭蕭,天地一片蒼茫,酸菜也腌好了,開始陪伴東北人度過漫長的寒冬。
酸菜的底色,就是平易近人,就是昨天今天不見明天也會見的日常。所以,吃起來根本不講究。如今得益于保鮮技術的進步,一年四季都能吃到。但寒冬時節的酸菜,應時應景,才是最好吃的。
生吃、煎炒、汆燉、和餡、炙烤……咋整都行,不挑做法;跟豬肉、羊肉、大骨、粉條、豆腐、土豆……有啥都行,不挑同伙;那與生俱來不容置疑的酸爽底色,晃悠到哪里都掩不住鋒芒,做主可獨撐大局,做配亦不落下風。
在東北人眼中,能生吃的菜,就用不著下鍋,酸菜當然也跑不掉。大人從冰涼的大缸里撈出一整棵酸菜,切去根部,扒開一片片的菜葉,留下最中間的酸菜心,鮮嫩又脆生,蘸上白糖,趁著涼吃,是小孩子的一大樂趣。沒吃過酸菜心的童年,那絕對是不夠完整的,建議回去重溫一下。酸菜心根本不是什么稀罕物,過去當寶貝那是因為窮,但一棵酸菜只有一個心,是最嫩的部位,就如同西瓜最中間的那一口甜,要留就留給在乎的人。
酸菜,最適合的就是燉。酸菜跟厚重的油脂和肉非常搭,肉類豐腴酸菜清寡,一進一退天衣無縫。用五花肉或者豬油膘,一勺大豆油和一勺豬油,等油熱了炒肉炒酸菜,炒出香味,加上大料香葉蔥姜蒜等調料,五花肉、骨頭、凍豆腐、土豆、粉條……都可以燉在鍋里。燉酸菜要想好吃,肉和油就不能少放,油脂要夠才不寡淡才能下飯。
酸菜跟五花肉同燉,能“吃”掉肥肉的油膩,對不吃肥肉者很友好;酸菜跟土豆同燉,土豆不會燉爛,外表變硬內里卻還保留著糯,不過記得土豆要切大塊哦;酸菜跟粉條同燉,則注意一定要把粉條吃完,不然下頓回爐味道腰斬;酸菜跟凍豆腐同燉,凍豆腐的孔隙中吸飽了菜湯,一咬爆汁,這酸爽,夠上頭。頭一頓的酸菜,清爽脆生,但下頓再熱的酸菜,會變得柔軟更入味。
如果不想喝湯,那就直接煎炒。酸菜炒粉條也叫漬菜粉,酸菜炒得油汪汪,粉條炒得滑溜溜,我喜歡把酸菜煎得焦一點,不留湯汁,金黃誘人。
在東北人心中,酸菜餡餃子永遠是壓心底的私藏,別的餡到處都能吃到,只有酸菜餡的才是家里的味道。五花肉和酸菜,剁碎了和餡,包好了下鍋,蘸料就是蒜泥醬油和辣椒油。
除了酸菜餡的餃子,酸菜餡的肉包子、酸菜餡的鍋貼、酸菜餡的烙餅,只要有肉同在,就能跟酸菜組成最堅不可摧的CP(搭檔),再加點粉條就更好了。大魚大肉吃膩了,來點酸菜開開胃。
沒有一個東北人不熱愛擼串和烤肉。在煙火彌漫的燒烤店里,穿過零落四散油脂斑斑的杯盤,對面的老鐵們變得愈發親切,“別客氣,再來點,可勁造”,肉都吃頂了,那只能來一盤烤酸菜,清清口解解膩,半個時辰后再戰十個回合。
冬日里的小砂鍋,就是一個人的歡樂源泉。酸菜丸子、酸菜凍豆腐、酸菜羊肉、酸菜粉絲……熱氣騰騰的小砂鍋端上來,配上油餅、糖餅、大米飯,夾一筷菜,再喝一勺湯,在飄雪的日子,吃得渾身都暖和起來,趕走一身寒氣。
你以為汆白肉只有白肉?那一鍋五花肉,油膩得要命,肯定白扯,成不了大器。白肉只能打前鋒,酸菜才是坐鎮后方的大佬,運籌帷幄,組合出道才能神佛無阻。
白肉在上,是一打眼望見的皮囊,酸菜在下,是仔細品才懂的靈魂,誘人的皮囊與直爽的靈魂,成就了一鍋酸菜汆白肉。若白肉少了,那是不夠敞亮;若酸菜少了,那是過于拘謹;若多了一點海蠣子海米,那是家里有礦來顯擺的。酸菜早就燉得醇香入味,白肉也是事先汆熟,肥而不膩,咕嘟嘟地用小火苗繼續燎著,讓香味蒸騰四散,白肉蘸著蒜泥醬油腐乳汁,酸菜配著粘豆包或者苞米面餅子吃……
酸菜汆白肉,再加上血腸一塊煮,就是東北人冬天最愛的殺豬菜,也是酸菜作為食材的最高階菜式。
爽脆的酸菜、綿爛的白肉、鮮嫩的血腸,在一口大鍋里散發出濃郁逼人的香氣,趕走了鄉愁,趕走了寒氣,趕走了生分。家長里短嘮起來,大綠棒子喝起來,你一言我一語,即使是初次見面的新朋友,也能立刻熟絡起來。能請你去吃殺豬菜的東北人,就沒把你當外人,秉承著吃好喝好陪好嘮好的八字箴言,殺豬菜就是東北人最淳樸的待客之道。
吃殺豬菜的最高境界,要人在現場,直面那個凌厲的場景。肥豬現宰,血腸現灌,酸菜現切。大鐵鍋燒熱,等待所有的原料煮成一鍋殺豬菜,是你永遠都忘不了的尋味之旅。對了,殺豬菜的酸菜湯要留到最后,喝一口神清氣爽心滿意足。大口吃肉、大口吃血、大口吃酸菜,體會一種原始的、豪橫的、不加修飾的口腹之欲。三個字,得勁兒!
冬天就得吃鍋子,火鍋能征服每一個人的胃。一口鍋,一堆菜,邊煮邊吃,大家見證食物從生到熟的過程,更是溝通情感的絕妙契機。
東北人的特色火鍋必然是酸菜鍋底的,五花肉、血腸、土豆片、粉條、凍豆腐、鮮豆腐、干豆腐、牛丸等各種丸子、白菜等各種青菜、海蠣子等各種海鮮、木耳等各種菌菇……酸菜火鍋可以理解為東北人萬物一鍋燉的終極版本,食材多取自本地,是東北漁獵森林文化的折射,是一場山林、陸地與海洋之間的飲食碰撞。
據 吃貨研究所